批判性思维是 critical thinking的汉译，谢小庆老师译为“审辩式思维”。谢小庆老师曾经对小编说：“办审辩式思维微信公众号是为了向老师、家长、校长和教育官员们提供帮助，帮助他们更重视学生审辩式思维的发展。我最希望能够影响的是教育部考试中心的高考命题人员，是国家公务员局和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人事考试中心的公务员考试命题人员。考试毕竟是重要的指挥棒，只有将审辩式思维作为高考和公务员考试的考点，才能有力地推动中国学生审辩式思维水平的提高。我最希望命题人员们关注的是三种题型：事实判断、假设辨认和论证评价，也就是《初中生思维品质测试》中的第3、4、5种题型”。关于这三种题型，可以参看本号第488期。

越来越多的专家学者呼吁，在教育阶段应该注重培养学生的批判性思维能力。批判性思维能力甚至被看作是创新能力的源泉、推动未来知识社会前进的主要动力。连接大学与高中的高考，理应将批判性思维能力作为考查重点，助力批判性思维能力的培养，但很多人有这样的固有印象：高考缺乏对批判性思维能力的考查。

事实是否如此呢？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须对批判性思维有清楚的认识。批判性思维能力可以分为两个层面：一是批判性思维的技能，不同学者可能对概念的定义和描述不同，但所列要素都包括澄清意义、分析论证、评估证据、判断推导、得出可靠结论；二是批判性思维的态度，指在合适的时候运用批判性思维的技能，其特征包括思想开明、心态公正、寻求证据、尽可能充分了解、关注他人的观点及其理由、信念与证据的程度相配、愿意考虑替代选择和修正信念。对技能的考查，高考从未中断，可以参看拙文《高考语文与批判性思维考查》（本号第610期——小编注）。对态度的考查，确实相对较少。而大众谈论起批判性思维时，往往意指态度，因而难免有高考不考查批判性思维的片面印象。

就目前的高考来说，三个原因限制了对考生批判性思维态度的考查。一是材料注重权威经典，考生自由发挥的空间小；二是考试时间短题量大，考生缺少思考时间和更多信息来源；三是态度不是一种单纯的能力，考查时稍有不慎就会南辕北辙。下文将以高考语文为例来作具体说明。

一、材料注重权威经典，考生自由发挥的空间小

对批判性思维态度进行考查，要选择合适的阅读材料。人们往往将合适的阅读材料等同于好的作品。高考长期以来更是形成了一种传统，材料要精挑细选，要典范的、权威的，不仅内容上不应有科学性错误，文字上也不允许出现差错。如果材料涉及一些悬而未决或众说纷纭的问题，那么最好舍弃不用。将高考语文的材料与PISA（国际学生评估项目的缩写）阅读测试所用材料对比一下，就会发现这种传统认识是多么根深蒂固。

从材料的来源上看，高考语文所选的材料多来自经典作品或权威报刊，即便是只言片语的病句题，语料也多来自或改编于大的资讯媒体。PISA 的材料来源则丰富多彩。PISA 将试题材料的情境分为四类：个人的、教育的、职业的、公共的，分别占30%、25%、15%、30%。网页、电影评论、广告、宣传单、招聘启事等，皆可以作为PISA 的命题材料。

从材料的作者来看，高考语文多选取知名作家、各学科领域的专家学者（无论古今）的作品作为阅读材料。倘若材料的作者没有名气就会成为高考试题的瑕疵，被认为对教学的导向不好。2015 年高考全国Ⅱ卷古代诗歌为唐代诗人韩偓的作品《残春旅社》。考后有人批评说，韩偓不够有名，学生不熟悉。而高考考查“二流作家的一流作品，一流作家的二流作品”的传言也反映了人们对高考的期待：材料最好是“一流作家的一流作品”。而PISA 的材料，作者五花八门，连中学生的作品都有可能入选。

从材料的内容上看，高考语文所选材料的主题多严肃化、学术化，注重思想的深度、价值的引导、教育的功效。如2015 年高考全国Ⅰ卷中，现代文阅读材料探讨的是宋代新型信用工具的产生与使用，文学类文本阅读材料是一篇颂扬小人物质朴善良美好品德的小说，实用类文本阅读材料选自学者朱东润记叙本人传记文学观形成过程的自传。高考并没有明文规定什么样的话题不能进入试卷，但就是有一种共识：拒绝使用不登大雅之堂的材料。PISA 的材料则多轻松、新奇、生活化，能引起阅读兴趣。有的材料介绍刷牙的最佳方式，有的材料是对于手机是否安全的调查，有的材料是关于热气球高度记录的图画，有的材料是关于献血须知的公告，五花八门。

从材料的形式看，高考语文所选的材料多为单一文本，即来自同一篇文章。虽然在实用类文本阅读中，通过相关链接的形式提供多个文本，但多个文本的关系并不平等，其中有一个文本是主要的，其他文本所提供的观点多为补充，很少提供新的视角。PISA 的材料更多为复合文本，文本之间地位平等，提供的观点常常针锋相对。

PISA 提供给考生的，是一个平等的对手。就材料本身而言，有缺陷，有问题，但考生不仅可以运用理性进行推理，依据价值观念独立判断，也敢于提出犀利的观点。对于考查批判性思维态度来说，这是合适的。而高考提供给考生的是一个权威。在考场这种缺乏其他信息来源的特殊环境下，经典权威的材料适合考查理解能力、分析能力、综合能力、鉴赏能力、批判性思维的技能，但对于考查批判性思维态度来说，是不合适的。

二、考试时间短题量大，考生缺少思考时间和更多信息来源

对批判性思维态度进行考查，要有充裕的时间作保证。高考是标准化考试，要求考生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一定量的试题。面对各种问题，考生必须快速反应当场决断，并将答案立刻形于纸上。而“批判性思维的起始态度是谨慎，而不是立即赞成或反对”，这种既不立即肯定也不立即否定的中性态度，在考场这一特殊环境中是不适用的。

目前高考语文全国卷试题分为阅读和写作两部分。阅读题又分为论述类文本阅读、文学类文本阅读、实用类文本阅读、文言文阅读、古代诗歌阅读五个板块，其中文学类文本阅读和实用类文本阅读是二选一。写作题分为语言知识运用题和作文题。高考语文的考试限时为150 分钟。也就是说，考生必须在短短的150 分钟内，阅读完一篇论述文、一篇文学作品（或实用文）、一篇文言文、一首古代诗歌，并在理解文本意思的基础上，做完试题。这些材料对考生来说是全新的，从未见到的，有时连材料讨论的话题都是陌生的。然而150 分钟还并不仅仅是用来完成阅读题，还要回答语言知识运用题，并完成不少于800 字的作文。因此，考生没有时间就一个个问题进行细致、深入、全面的思考和探究。任何的犹豫不决，任何的思之过深，都会挤占其他试题的答题时间。

于是，有人便说，可以删减材料和试题，省下时间更便于考查批判性思维的态度。这也基本不可能。高考要考查批判性思维，更要对考生的学科能力和素养作一个较为全面准确的评价。阅读不能省，写作也不能省。全国卷文学类文本和实用类文本二选一的考法，已经造成了教学中忽视文学类文本教学的恶果。如果将哪一块的考查贸然省去，由此会对教学产生怎样的冲击，是可想而知的。

此外，高考是高利害考试，也是古今中外考试史上管理最严格的考试。有的地区甚至验指纹进考场、出动无人机去防止作弊。种种严厉措施都是要确保考生是在没有外界帮助的情况下来独立完成试题的。批判性思维态度所要求的多方寻求证据去证明自己的想法、就一个话题搜集足够多的材料、在形成自己观点的同时也去了解他人的观点及理由等，都很难在考场中实现。考生能够接触到的，仅限于试卷上命题者提供的信息。

以2015 年高考全国Ⅰ卷中实用类文本阅读中的试题为例。材料选择的是学者朱东润的学术自传，记述了他传记文学观的形成过程以及这一过程与其生平的关系。材料末尾附上两段其他材料作为相关链接，其中一段节选自傅璇琮先生《理性的思索和情感的倾注———读朱东润先生史传文学随想》一文，对朱东润先生的学术作风作了如下评价：朱先生确是有儒家风度的学者，一身正气，因此他所选择的传主对象，差不多都是关心国计民生的有为之士。他强调关切现实，拯救危亡，尊崇气节与品格。这都是可以理解的。

上述文字对朱东润的传记观提出一定的批评，阅读经验丰富、对词语敏感、有批判性思维态度的考生，看到“确是”“这都是可以理解的”等字眼时，就会意识到，接下来的语气会有一个转折，会提出批评的意见。命题者删掉了原文后面一句“但可能受特定环境的影响，有时不免太强调某种政治标准”，设置选项来考查考生能否判断以下看法的正确性：

D．出于自己的现实关怀来选择传主，是朱东润传记文学创作的一贯原则。有学者总体上对此表示理解，但在态度上略有保留。

该项为正确项。考生如果能够读出“确是”“这都是可以理解的”背后的含意，作出正确选择，自然符合批判性思维态度所要求的“对各种机会保持警觉”。反向推论则不成立。也就是说，没有选择这一选项，不一定就不具备批判性思维态度，也有可能是思之过慎：觉得需要更多的证据才可以作出判断。对于这部分考生，需要更多的信息才能界定。如果他们注意到傅璇琮先生态度的略有保留，并主动寻找更多的材料来证实这一猜测，去探讨傅璇琮先生态度略有保留的原因，那么无疑也是具备批判性思维态度的。但考场的环境限制了考生的探索，也限制了阅卷者从考生的答案中提取更多信息。

三、态度考查较之技巧更为复杂，稍有不慎就会南辕北辙

较之于技巧，批判性思维态度的考查就没有那么直接，需要考虑的因素会更多。对于考试而言，批判性思维态度的性质类似于情感与价值观，可以体现、引导，但直接考查、精确测量几乎不可能。

1.试题的悖论：是问题亦是提示。

在生活、学习、工作中，具有批判性思维态度的人会从大量材料、现象背后找到关键性的问题。很多时候，问题提得对，或者问题的方向找得对，离解决问题就不远了。但考场行为模式是固定的，问题由命题者提出，考生要做的只是解答。从另一个方面讲，问题也是一种提示、一种指引，考生接受提示、顺着指引的方向，利用学科知识和批判性思维技能就能将问题解决。如果要考查批判性思维的态度，就要做到既明确提出了问题，又对问题的关键点有所隐藏，留给考生自己去发现。命题时很难达到这种理想的状态，刻意追求甚至会适得其反，使试题指向不明，影响考生作答。

2015 年高考全国Ⅱ卷文学类文本阅读，节选了作家刘震云小说《一句顶一万句》中有关私塾老汪的内容。文中有两处提到老汪对“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理解。一处是在给私塾中的娃娃们讲解时，老汪的解释是“恰恰是圣人伤了心，如果身边有朋友，心里的话都说完了，远道来个人，不是添堵吗？恰恰是身边没朋友，才把这个远道来的人当朋友呢；这个远道来的人，是不是朋友，还两说着呢；只不过借着这话儿，拐着弯骂人罢了。”另一处是得知东家老范没有因为娃们听不懂和老婆银瓶爱占小便宜辞退自己时，老汪潸然泪下：“啥叫有朋自远方来？这就叫有朋自远方来。”

命题者根据这些内容设置了以下试题：

老汪对《论语》中“有朋自远方来”一句的独特理解，其实源于自身人际关系的体验，请结合全文简要分析。

批判性思维态度的诸多要素体现于试题形成的过程中，但没有体现在对考生考查这一环节。作者刘震云，探究一个旧式知识分子内心的孤独，通过老汪的曲解，赋予这一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更丰富的意蕴；命题者发现并领悟老汪曲解背后的深意，并以此命制试题。考生要做的是结合全文简要分析，其实是从材料中为命题者的观点寻找证据。当然，即使是寻找证据，也是难度较大的，考生必须理解小说情节对话背后的内在逻辑、体悟老汪心境前后的变化，才能归纳概括出三个关键点：老汪自己孤独不乐；老汪因为自己孤独不乐所以认为圣人也孤独不乐；老汪发现老范是自己的朋友，常在身边却宛如远来，照应了此前的理解。此题难度较大，难在批判性思维技能，而非批判性思维态度。

就一道试题而言，命题者提供的信息越少，留给考生的思维空间和思维强度越大，就越有可能区分出哪些考生具有批判性思维的态度。但是，试题必须指向明确，让考生明白命题者想获得什么样的答案（不一定是唯一的），才有可能保证考生的千百种回答具有可比性。理想的状态当然是，既指向明确，又给考生以较大的自由。事实上，这很难做到。还是以上题为例，题目要考查态度，必须将发现“老汪对《论语》的独特理解，其实源自自身人际关系的体验”这一理解小说的关键交由考生来发现和完成。如此一来，试题题干就应该变为：

老汪对《论语》中“有朋自远方来”一句有独特理解，请结合全文简要分析。

缺少了答题方向的指引，回答将变得漫无边际。很多考生会将原文中的话照搬上去作为答案：“圣人伤了心……拐着弯骂人罢了。”这样的答案也不能说完全不对，因为确实是“独特理解”的具体内容。这道题本意要考查批判性思维态度，结果将考生误导至搜索信息的道儿上去了，连批判性思维技能的考查也无从谈起了。

2.考生的答案：很难判断是否具备批判性思维态度。

学者谢小庆这样描述理想的批判性思维者的特质：“勤学好问，信息丰富，信赖理智，胸怀开阔，灵活，公正，直面个人偏见，谨慎判断，三思而行，能够理解问题所在，面对复杂事物头脑清醒，不懈查找相关信息，理性地选择判断标准，专注于探索，在主客观条件允许的范围内精益求精。”

判断一个人是否具备这样的特质，需要长期、细致、客观的观察。而高考阅卷者的判断依据仅仅是答题卡上的只言片语，根据只言片语来判断一个人是否具备批判性思维态度甚至为之评分，本身就是违背批判性思维原则的事。

上文提到，高考中提供的材料多是权威的。对于很多人来说，服从权威意味着放弃独立的思考、失去批判性思维态度，特别是态度中有关勇气的部分。这种看法是接受西方启蒙主义观念后产生的结果。启蒙运动强调“要有勇气使用你的理智”，一个摆脱蒙昧的人应该敢于怀疑质疑，“不承认任何权威，一切都必须纳入到理性的审判台前受到审判以确立自己的合法性”。德国哲学家伽达默尔在对启蒙主义进行批判时提出另一种思路：不能排除权威本身也是真理源泉的一种可能性。“真正的权威不是一种抛弃理性的盲从，而是基于一种理性的承认或认可，即承认或认可某人的判断优于我们，比我们的判断要好，这样权威就不是自封的，不是现成给予的，而是要通过争取才能得到。所谓基于一种承认或认可，也就是基于一种理性的考虑，这里已包含了某种批判的要素：任何人的存在和知识都是有限的，他人有可能比我更正确，他人有可能比我理解得更好”。综合来看，考生选择认同、服从权威，有可能是缺乏批判性思维能力、不经思考作出的判断，也可能正是经过批判性思维、经过思考之后的判断。进一步判断需要更多的证据。

上面所列的都是在高考语文中实现批判性思维态度考查的困难所在。知其难，且知其所以难，然后才能解决困难。首先，命题者需要转变观念，认识到考试最主要的功能是离散考生，要允许考试教育功能的弱化。考试应该是考生展示自己学习成果、思维品质的平台，而不是将一个权威抛给他们，让他们继续在考试中学习。具体来说，就是改变选材标准，将试题材料从高高在上的权威变为与考生平等的对手。其次，要研究题型的不同特点，批判性思维态度的考查需要占用更多时间，阅卷者判断需要考生展现更多的思考过程。与客观题相比，主观题更适于考查批判性思维态度；与主观题相比，要求写作不少于800 字的作文很适合考查批判性思维的态度。

对批判性思维态度进行考查，要对其复杂性有清醒认识。批判性思维态度不是单纯的一种能力，而是综合了能力、素养、习惯乃至勇气等多种因子的复合体。在批判性思维态度考查方面，高考大有可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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